岩盐芝士

QUO VADIS
“被消除记忆者终将永恒”
@君瓷 本人的宝贝

【法青法】曲江春色暖

*是青法互渡!关于法海的身份设定可结合菩提劫 这篇来看~

*我流法青法,有受《青蛇》、《水漫金山》和19年《新白》的影响。背景设定见正文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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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故大师之为道也,以知见为妙门,寂净为正味,慈忍为甲盾,慧断为剑矛,破内魔之高垒,陷外贼之坚阵……”

声音断断续续传来,携带着一贯不可令人忽视的凛然正气,仿佛朗朗乾坤皆在此人心怀。然声音中终有些寂寥意味,这使我感到陌生。

“小青,我没想到那个闯进我神识的人是你。”



又是一年三月三,镇江虽没什么过上巳节的传统,但到底是年轻人喜欢借着由头踏青的时日,长辈们也乐得清闲,都放下木头撑子,在窗格外挂着清一色“今日打烊”的纸牌。嚯,这真是活字印刷被那毕昇造出来后的好处。

“姐姐,一起去嘛。”我缠着素贞胳膊,挠她痒痒。

素贞忍俊不禁,摸了摸我的脸颊:“我也想陪你去呀,但是这儿还有个小的要我喂呢。”她指了指身侧竹篮里酣睡的大胖小子,一时看得出神,竟又痴痴笑了起来。

“真没意思。”我佯装生气地戳了戳男孩圆乎乎的脸颊,调侃道,“仕林啊,你娘为了你都抛弃了和你青姨出去游山玩水的大好光阴,你可要快快长大呀——”

“哎,”素贞捏了一把我的脸,“都当人家姨了,还天天惦记着玩儿。”

“不玩还是我小青的作风吗!”我双手环抱胸前,作苦恼状仰天长叹,“姐姐,你成天不是许相公就是仕林,现在都不如金山寺那和尚有意思了。”

“哦?”素贞不恼我埋汰她,反而意味深长地掩嘴笑了起来,“金山寺那和尚怎么了?”

“有什么,不就是遇见他了就忍不住斗嘴,然后他吵不过我,瞧那被我噎住的神色……啧啧,想想都好笑。”瞅见素贞不怀好意上扬的唇角,我连忙拍拍她衣裳,“嗐!想什么呢,我就是闲得没事干,随便去逛逛。”

“从保和堂跑去金山那——么远的地方逛呀。”素贞拖长了声音,手不住比划。

仕林在旁边许是饿了,突然哇哇大哭起来,素贞忙抱在怀里哄,拉上竹帘,掀起褙子准备喂奶。

我见她忙碌,估计是不会和我一起去长安踏青了,于是说了句“不打扰你”便打算遁身离开。真是的,从西湖爬上来的那天开始,我怎么都想不到我和素贞之间居然会有“打扰”一说。

没办法,自她铁了心要为人妻,要为人母,这“打扰”就不可避免了。

其实,她想做人,我现在也觉着做人不错了。但我还不想为人妻、为人母。

我要先做好我自己。

“青儿,去了长安好好玩——”素贞心有不舍,朝我柔声道,“若是看到什么好看的,可要记下来告诉我!”

“那是自然。”我眨眨眼,索性一转身飞天,踏云出发了。


去曲江本是我一时兴起。因前些日子在和尚禅房的书架上扫见一本前朝类似《东京梦华录》的书,字是没看多少,图倒品得津津有味,于是转身问他——

“这是曲江。”他指给我旁边的蝇头小字看,又补充道,“在长安。”

“长安?”我灵光一闪,“我记得是前朝的都城,那时我已经两三百岁了!”

他无奈失笑,眼神却透着邈远:“是,是唐朝的国都,极尽繁华,也不知如今是否落寞。”

“你去过长安吗?”我兴奋地问,“我好喜欢这个曲江,我打赌泡在里面绝对舒服。”

“……小青。”他唤我,“我是长安人。”

“嗳,你从来没说过。”我惊呼一声,诧异万分,又戏谑地用胳膊肘抵他,“法海,你这说着六根清净无色无我,怎么还记得自己尘世的身份呀。”

“……”他这次却不答,等我盯他盯到眼睛都酸了,他方又缓缓启唇,“曲江是个好地方,长安也是个好地方。”

“哦,哦。”我点点头,又看了一眼被放入他怀中的书册,那幅曲江踏春图,可真在我心里荡起了浪儿。


法海是长安人。

我现在一想起我正前往他的故乡,就有种隐秘而说不起的情绪在胸腔发酵。不知道是什么,大抵是感到亲切有趣吧,毕竟他现在算素贞和许仙之外,和我最熟的人了。

人。好吧,我已把素贞看作完全的人了。

我脚尖点地,踏在长安的地面石砖上——和镇江的青石板不一样,镇江的还往上冒着夹缝青苔的湿气——长安的砖是厚重的、铿锵的、冷酷的,仿佛一步一响,就是一个时代。

进一步改天换地,退一步万劫不复。

虽然我自己没怎么读过书,但从许仙那里还是听到了不少闲情雅致的诗句,耳朵磨得久了,便也记住了那么一两句。诸如长安一片月啦,长安古道马迟迟啦,之类的。

我还是更喜欢“一日看尽长安花”。多豪气。

我就不信只有登科第才能领略这番滋味。我只消轻轻动一下手指,就能围着长安腾云驾雾,还愁一日看不尽长安繁华么。

虽然宋室南迁,偏安一隅,但长安似乎并未受到极大影响,她仍在这里,施施然地屹立着,多了些凡世烟尘,却也不改昔日明艳——大概是吧,毕竟唐朝没覆灭的时候我还在西湖底下打瞌睡呢。

我用银两买了一身翠青襦裙,里衬是浅鹅黄的,再挑了一支翡翠簪子,随手插在高高束起的乌发里。我没那个兴致细细打扮,只是想为这次远游添点新的回忆罢了。

该说长安的人还是有复古之心么,不然怎么会还在卖过时的唐式襦裙呢。他们放不下那个记忆中的大唐,法海约莫也是放不下的吧。

法海以前是何人?我还真不晓得。我只知道这和尚又固执又木头,有时严肃正经地板着个脸,有时还有点可爱。再说他相貌清俊疏朗,倒有点长安贵公子的感觉,但我不愿意想象中的长安贵公子是个秃子。

罢了,不在这里逞口舌之快嘀咕他了,反正我也习惯了看这秃脑袋。法海是我见过为数不多没有头发也俊朗的人,我该夸上他几句。


叼着一勺镜糕,我随人流转悠到曲江边上,舌头上是甜而不腻的清香。我试图回想在那书册上看到的曲江踏春图,再来细细描摹眼前明媚的春色。柳絮在空中打着旋儿,怕打喷嚏的小姐们舒展折扇遮住自己的朱唇贝齿,谁知道不是为了旁边穿靴蹬马的少年郎侧目流连。遮遮掩掩,总让人心旌摇曳,就跟我们蛇随意晃动身躯,就比那刻意扭来扭去的天竺舞姬惑人。

曲江似乎是不比西湖大的,但是长安和临安确实是不一般景致。

这里几乎栽满了柳树,但有谁愿意在这里送别呢?还不是都想留下,就算为了不辜负这满池的春意。池中含苞的荷花,倒和金山寺山脚下的不是一样风味,金山寺的沉静,这里的荷花就算还没开放,却也是张扬而肆意的,硕大荷叶遮挡其下俶而远逝的游鱼,粉嫩花苞沾染着清晨未褪的露珠,活像戏水少女,清媚隽雅,憨态可掬。

周围人三两作伴,我一人穿行其间,久之不免乏味,尤其听到柳树后的细语厮磨,更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,简直想到了当初姐姐和许仙初识那段时间的肉麻。于是随意乱转一番,认不得这些朱红屋瓦金飞檐,只是不知不觉到了一处泛着淡淡金光的石舫旁。日头不该大到如此地步呀——罢了,我也懒得想那么多。

我瞧见石舫上坐着一个穿唐时圆领袍衫的小儿郎, 打扮颇有些过时,脸上看着平静,实则神情暗淡。或许长安人都爱复古吧,于是我这穿着襦裙的青蛇索性也凑过去坐下,反正看起来我俩都是在独自踏春,讲讲话也无妨。

“这大好景色,你怎么垂头丧气的。”我脱鞋,将脚尖伸到水面,轻轻一勾,清冽的水便被扬起,还洒到了他靴边。

“这或许是我在长安待的最后一个春天了。”小孩不怕生,开门见山地跟我说,声音稚嫩,但有一丝耳熟。

“小小年纪,在这里伤春悲秋作甚。”我有些讶然不解,“你若不想离开长安,不离开便是。我看你穿得富贵,想必就是长安本地人吧?你若想考取功名,又或者继承祖业,大概都不必离开这里。”

“ 我不得不走。”他看着我,漆黑的瞳仁一片澄明清澈,“我有我要完成的使命。非我不可。”

“非你不可?”我看他神色如此正经,顿时来了兴致,“你且说说,为何非你不可?”

“你可知近日镇江妖怪作祟,百姓颇不安宁……”他低声絮絮道,“大师说我有慧根,我若出家修行,定能治好水患。”

我失笑:“如今镇江有法海大师坐镇,哪个妖怪敢去惹他啊,镇江一直很太平。”

“爹爹信佛,但他不忍心把我送去出家。”奇怪的是,他又突然恍若视我为无物,自顾自地惆怅着,“我也舍不得爹爹和娘亲,但总有人要为了百姓站出来。”

“你说的那个大师是法海吗?”我倍觉古怪,“那和尚自己便足够对付大多妖魔鬼怪,他估计想诓你出家吧,毕竟金山寺好久没收新的小和尚了。”

“但我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。”他长叹一声,颇显老成,“我似乎不懂得佛祖所说的道,我是带着目的去出家的。”

“巧了,那你这倒有点积极入世的儒家作风。”我调侃他,“……要是舍不得爹娘,就留在他们身边吧,你年纪还这么小,还有好多好玩的事都没体验过呢。这个时候就出家,未免太乏味了些。”

“但是……”他语气平淡,但眼神中是掩不住的失落,“我必须这么做,我只能舍弃我自己。大师开我慧眼让我看到镇江百姓受苦受难的景象,我实在无法有能力还坐以待毙。”

“你这个觉悟是极好的。”我又把脚伸到水里划了两圈,“但是我真的要告诉你,镇江最近非常太平,没有百姓受苦。”

“……”他并未再言语,只是额间眉峰微蹙,盯着曲江池水发愣。

我见他不说话,坐了一会儿便觉无趣,刚打算起身离开,转念一思忖,觉得此事蹊跷,想盘问点线索出来回去告诉法海,于是又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呀?”

“姓裴,复名文德。”他沉稳答道,还真不似这般年纪。

裴文德……好,我记住了。

“文德,”我摸了摸他的头,一头乌发要被剃掉,真替他可惜,“听姐姐一句劝,趁着还没出家,把想做的事情做了去,舍不得爹娘,就多陪陪他们。你既然决心要出家,就干脆不留遗憾地出家吧。”

对于我的行为他并没有什么反应,只是一副若有所思模样,空气凝滞了片刻后,他突然抬眸望我,眸中如星光璀璨,黝黑却剔透。

他似是望我,又在望我身后的方向。

我沿他的目光回头,却没发现任何人迹。再一转身,文德也不见了。

怪事,怪事。索性我也不怕什么邪门,谁让我自己便是“邪门”呢。

环视四周确认没有其他可疑的人之后,我揉了揉眼睛,决定去别处转转。


在街巷里坊里消磨了大半时光,又逗了会儿卖糖葫芦的小孩后,我瞧见卖字画的老头,便凑了上去。俯身仔细看这些山水写意画,却没一幅比得上那日法海手里生动活泼的曲江踏春图,我只好兀自叹口气。

“姑娘为何叹气?”老头问我。

“没什么……”我摆摆手,又灵机一动,“老先生,不知道这长安除了曲江,还有没有别的好去处?”

“有,多的是。”老先生眯眼笑了起来,“除却曲江,近日草堂寺一带也是出游的好地方呀。”

“草堂寺?”我眼珠子骨碌一转,“又是寺庙……寺庙能有什么好看的。”

“草堂寺可是佛教八宗之一三论宗的祖庭哪,在长安的寺庙里占有极重要的位置。”老头一脸痛心疾首地看着我,“姑娘,莫说你信佛,你就算不信佛,那里的景色也值得一游。何况,还有唐朝裴宰相撰写的《圭峰禅师碑》哩。”

“什么禅师碑?”哦,和佛教有点关系,我就当帮法海了解一下吧。

“《圭峰禅师碑》,裴宰相撰写,有柳少师笔风。圭峰是终南山的圭峰。”老头啧啧称赞,又低头在字画堆里翻弄,末了抽出一幅《圭峰禅师碑》的临摹,举起细道:“姑娘你看,这便是著名书法家临摹的字帖,丝毫不失裴公颜色,笔力千钧,实乃上品。既然我这也给姑娘说了不少,是不是……”

我立马懂了老头的意思,虽然有些恼火,但转念一想,好歹他也告诉我了一个好去处,加上姐姐和许仙都喜书法,不如买下这字画回去。

既然和佛有关,要不要给法海也带一幅呢?

“老先生,你干脆再给我挑一幅适合挂在家中的字画吧。”我于是摸了摸荷包里的银两,还好,不是空的,“啊,对了,这幅《圭峰禅师碑》也给我包着。”

“姑娘真豪爽!”老头顿时笑逐颜开,眼睛眯成一条缝,还给我指了去草堂寺的路,嘱咐我一定要看裴宰相真迹。

我嘴上应着,本无心去佛寺游玩——我能去金山寺那么多次,已经给法海莫大的面子了,更别提其他佛寺,对佛教再怎么重要,我也兴趣缺缺。

“这裴宰相啊,当年治民有方,百姓安居乐业,好不繁荣。他还笃信佛教,把自己的儿子送去出家了,听说还成了一个很厉害的得道高僧……”老头一边卷字画,一边又给我絮絮叨叨地介绍。

“等等,”我捕捉到一丝不对劲,“你说这裴宰相的儿子出家了?”

“是啊。”

奇怪……方才在曲池遇到的要出家的少年说自己叫裴文德,而这裴宰相也姓裴,儿子也出家了……

会不会有点太巧合了?

“那裴宰相的儿子,是叫裴文德么?”我连忙追问。

“似乎是这个名字。”老头望天沉思片刻,最后摇摇头,“我也记不太清了,都是好久之前的传说了……”

这下好了,我确实得去草堂寺一趟,或许见到了裴宰相写的那块碑,就能摸到些许头绪?


因我认识的人里面可以说只有法海一人是从佛的,所以我不免要拿与他相处的印象来衡量这座寺庙。认真来说,我觉得他很适合草堂寺。

曲径通幽,满眼皆是苍翠欲滴的葳蕤竹林,香炉升起篆字似的轻烟,石板缝里钻出茸茸青苔。观音低眉微笑,手捻莲花,我站定后双手合十,虔诚三拜,毕竟观音大士对我们姐妹多有照拂,不仅点化过姐姐,还不知和法海说了什么,最后使得他不再插手姐姐和许仙之间的事,默许我们留在了镇江。

草堂寺人不多,清幽寂静,极适合静坐修行,抑或是参禅悟道。我兜兜转转,终于在竹林的尽头隐约瞧见了一块高大耸立的石碑,只不过石碑前还站着一个身披水墨袈裟的男子,背影挺拔如松,似乎在凝神端详石碑。

“故大师之为道也,以知见为妙门,寂净为正味,慈忍为甲盾,慧断为剑矛,破内魔之高垒,陷外贼之坚阵……”

声音断断续续传来,携带着一贯不可令人忽视的凛然正气,仿佛朗朗乾坤皆在此人心怀。然声音中终有些寂寥意味,这使我感到陌生。

“法海……?”我凑上前去,见他正低垂眼帘,认真读着碑上文字。

“小青?”他侧头看我,语气颇为惊讶,“你怎么……”

“不用多说,我也觉得巧。”我摆摆手,又严肃地问出心下疑问,“你先告诉我,你出家前是不是叫裴文德?”

“……”他看着我良久,喟叹一声,“是,我是裴休的儿子。”

“但是我为何会在曲江看见……年幼的你?”我向他描述方才所见所闻,原以为他会和我一样惊讶,但他却静静地听着,听罢反而一片了然洞明神色。

“我没想到那个闯进我神识的人是你。”他缓缓道来,“近日我总感觉心神不宁,似乎是被过往俗世所困扰,所以回到了长安,想要寻得答案。”

“方才我的部分神识抽离去了长安各地,试图找到我心里仿佛缺失的一块。我感觉到在曲江的那缕神识受到另一股力量的干扰……尽管如此……”

“尽管如此什么?”我这急性子被他吞吞吐吐得烦躁了,于是凑上前追着问他,“你说啊,你现在知道那股力量是我了,然后呢?”

“……”他却又不答了,只是低声道,“阿弥陀佛,看来这是天意。”

我虽有些不满他总是话只说一半,但毕竟和这臭和尚相处久了,当下听到这番话,方才的疑问都悉数解开,我也放下心来,只是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
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法海。他所呈现在我面前的模样,向来是执着而善良、别扭且正直的,但是原来这平静的水面之下,还藏着深沉如斯的情绪。

也是。臭和尚平时也不会说自己有心事,他把自己情绪藏得那么好,谁能看出来啊。

“小青。”

他又喊我的名字。

“其实我有时会迷茫,我明明坚持降妖除魔了许多年,但是我并没有佛祖悟道后的那种安然自若。”他说,“尤其在遇到你们之后……白素贞待许仙一片真诚,你也是性情中人,你们虽惹下了不少祸,但也在广结善缘……我其实都看在眼里。”

“我从来没有跟你说过……”他向我前进一步,红漆禅杖点地有声,“其实就算观音大士那天不劝我放过你们,我也不准备收你们了。不仅是因为白素贞怀的是文曲星转世,还有……我看到了你们身上的人性。若是再收服你们,反而显得我太过残酷无情。”

我瞠目结舌,平时的巧舌如簧化为此刻的如鲠在喉,难以发声。他从未向我如此坦诚地道出真心,这么不设防的法海,我着实第一次见。

换句话说,我其实也是因为在他身上逐渐见到了“人性”的那一面,所以到如今与他相处越发亲近,若他一直是那不近人情的做派,我只会拔剑相向。

被和尚夸有“人性”,这感觉怎么说都有点奇怪,但也没那么令我反感。

“我从你身上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,小青。”他朝我微微一笑,声音是难得的温柔,黝黑双眸中映着我青色的身影,“我想,或许正是我缺失的一部分。”

我用手指擦了擦鼻尖,又去拍他的肩,语重心长道:“其实你很想念你的父母家人对吗?”

他看了一眼我搭在他肩上的手,又抬眸:“除掉镇江水患后,我只在金山寺受朝廷奖赏时,远远见到一眼我爹。”

从长安到镇江,隔的是长途跋涉,隔的是在其位守其职,隔的是人世和云隐,隔的是红尘万丈。

“那你可在裴宰相所写的石碑前,悟到什么呢?”我歪头问他,辫子垂在我脸颊边上,有点痒。

他没立刻回答我,只是伸出修长的手去轻轻触碰石碑,碑上深深浅浅的字,恰如他纷乱沉浮的心。

裴宰相一心向佛,就连儿子也去出家了,他为草堂寺写的这块碑,又何尝不是他想对儿子说的话呢。

或许,远在金山寺的法海入定参禅之际,这边身居长安的父亲,就在这块石碑中,细细描摹他所思念的孩儿的笑颜。

这就是人间亲情吧。纵然法海已成得道高僧,但他也不能完全免于这人之初心的困扰。

只可惜,当他终于有时间放下除妖执念回看年少缺憾时,他已和父母家人隔了整整一个时代。


“阿弥陀佛。”法海转动手中佛珠,竹林微风掠过,繁叶沙沙作响,“先破内魔之高垒,才能解外贼之坚阵。父亲能从他的为官几十年中看出来这个道理,我却要在修行一百多年后才真正懂得。”

“不晚。”我想了想,还是伸手去抚他紧握的禅杖,“一切都不晚。你先渡过你自己,便可再渡众生。”

法海他呀,其实虽然一直以来的都在潜心修行,但并没有真正了却尘缘,或者说,他没有去正视这份属于他的尘缘。他只是一心降妖除魔,满口说着普渡众生,却没有懂得众生。

如果不先入世,如何能出世呢?

如果不拥有自己的感情,又如何从感情的困扰中抽离出来,从而真正达到佛家的无我境界?

所幸,他现在懂得了。

我虽是一条贪玩青蛇,却在人间游历的这段时日里看到了许多,也悟到了许多。明明不是在时时修炼,我却冥冥中感觉这亦是在修行。

或许这正是素贞所领悟的道理,她没立刻告诉我,是想我自己去参透吧。

“其实你小时候挺可爱的。”我不愿气氛一直如此沉闷,于是夸了法海几句,抬头看他神色后,又恨铁不成钢地摇头,“——我说,你要是嫌我话多,也能不能不要一直拉着个脸……”

“不是。”他倒否认得快,只消一瞬又恢复平静神色,“我只是……”

“你这和尚哪天说话能利索起来,我倒想去给菩萨烧柱高香了。”我双手合十,戏谑地瞥他一眼。

“小青,不得开菩萨玩笑。”他严肃道。

噗,这才是我认识的法海。

“你当年可有想过除妖后还俗?”我又问,“你不是为了除掉妖怪导致的镇江水患才出家的吗?那你成功之后,当真没有想过还俗回来和家人相聚?”

“……没有。”

好奇怪,他扫了我一眼,又急急挪开了目光,似乎生怕我身上什么玩意能灼伤他似的。

“读佛法时,我能感到心下澄明。”他旋即补充道,“虽然我遗憾不能在父母家人身边尽孝,但我能寻到更大的道。我想,既然师父说我有慧根,我便不能只着眼于小家。”

“所以你在心怀大家的同时,自然就忽视了小家。”我睨他,“就像你说的万物,理应容纳我们两条蛇;就像你说的除妖,其实并非要除所有妖,而是应除心中妖。你应该分的不是人和妖,而是善与恶。”

他沉默不言,片刻后又轻声说:

“谢谢你,小青。”

“或许总得有人告诉我,我这么做不是对的。”他唇角微微上扬,“我很高兴,这个人是你。”

“……”我突然感觉颊边有点烫,便急急别开脸,双手作环抱状,“……你要这么想,我也没意见啦。”

听见他从胸腔中溢出一声轻笑。

远山浮着黛岚,暮霭沉沉,红日如坟,也不知埋葬了谁的过往。阵阵春风穿过竹林,仿佛能拂动菩萨的衣袂,携带泥土与青苔的潮湿,又为寺庙石塔覆上一层薄纱。

有些事,还是要亲自把它揭开,才能真正放下。

或者说,是为了更好地拿起。


“你接下来有何打算?”过了半晌,法海问道,“还想在长安多待几日吗?”

我略一沉思,摇摇头:“不了,姐姐他们太忙了,我还得回保和堂料理事务——应该今天晚上就回去。”

“我也稍后启程回镇江,”我不知道他眼神里是否真的有隐隐的一缕期待,“若你愿意,可随我一起回去。”

“好啊。”我随口答道,“反正一个人瞎逛也是无聊,曲江也看过了,回去倒也差不多。”

“小青,你要是以后想再来长安,我也可以陪你一起来。”他说罢,又语气微促地补充,“只是因为我曾在此生活过,略可以充当向导罢了。”

臭和尚,你这叫欲盖弥彰。

我懒洋洋挑眉看他,不打算揭穿他的小心思了。

我们双双御风飞行,天色尚未全暗,在一片朦胧紫岚中与白鹤作伴,倒也是说不出的雅致。待到保和堂时,家家户户门口的灯笼都已燃起,一簇火光在纸里雀跃,忽明忽暗间,也引得一些飞蛾奋不顾身。

我落地后,法海也落地,停驻在我身侧。我原以为他会径直飞回金山寺。

“小青!”背后传来素贞的呼唤,我回头看去,素贞怀抱仕林,和许仙站在门口向我招手,“你回来啦。”

“你们怎么在这里站着?”我有些摸不着头脑。

“傻姑娘,我们等你回来一起吃饭呀。”素贞温柔道,“今天上巳节,一家人一起吃饭多好。”

“姐姐……”我鼻头一酸,家人,多好听的词呀。

唉,人,人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的。

还好我没有再在长安多待,不然可让素贞他们白白等待了。

“欸,是法海大师!”许仙瞥见我身后的和尚,“大师,你怎么也在呀?”

“……今日去长安办了一趟事,恰好遇见了小青,所以顺道一起回来。”他面色古井无波,一如往常。

“大师要一起来吃饭吗?”许仙热情问道。

“多谢许施主好意,不过今日还是算了。”法海委婉拒绝,“贫僧在金山寺还有要事处理,先行告辞。”

“哦,那好……”许仙见状不再坚持,只是微微颔首。

“你现在就走吗?”我回头问他,看他点头之后,又想起来我白天买的字画,于是匆忙把《圭峰禅师碑》的那卷塞到他怀里。

“给你的……记得回去再拆开看。”我撩了一下头发,“别惊讶,我随手买的。”

他愣愣地看着我,又像是想说什么,略微翕动薄唇,却迟迟不出声。

“臭和尚你真的要急死我了。”我扶额,“你要是一直这个样子,还不如像之前一样爽快和我打一架。”

“小青。”

他终于开口了。感谢菩萨。

“金山寺的白莲将开,你愿意来看看吗?”


“……啊?”

看见他唇边几不可察的浅笑后,我回过神来,也一如既往地同他打趣:

“那你可别让我看着看着就抄经书去了。”

“那是自然。”



“娘子,小青和法海大师这是…?”许仙摸了一把后脑勺,满脸疑问。

“嘘,”素贞清浅一笑,“小青说了,金山寺的和尚有意思。”




【FIN.】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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